邹文川 李 鑫
刚是入冬,一个平静也平凡的夜晚,酉龚路沿线,两罾乡中心小学校的数间教室灯火通明。朴素的校门口寒风来了又去,带着琅琅书声一次次地飘向远方。
这所小学被当地一些老人称为“观音岩小学”,意指在这儿读书和教书的人能够洞察世间苦难并给予救济。
近10年来,这个过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学一共走出过两位北大研究生,因治学有力,生源优秀,连续多年被上级教育主管部门通报表彰,其教学成果曾一度比肩部分重点小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新时代乡村教育质量不断提升,取得历史性成就、发生格局性变化的缩影。
然“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在乡村教育脱贫攻坚和内涵式发展的深度变革突围过程中,乡村教育振兴的困惑和痛点在这里也逐渐有了颇具代表性的显现。在两罾中心小学校十余次的采访和访谈过程中,笔者看见了整个学校发展的蒸蒸日上之气候,也不止一次看到教师们身上激情和倦意共处的情况,以及无邪和迷茫在学生们脸上共生的模样。
在这里,理想有三年,也有三旬;在这里,困惑和突围是共生共处的,是不矛盾的。
特记见闻如下,与诸君同飨共思。
理想三旬
初见吴波是在一间不是很大,谈不上杂乱也谈不上整洁的办公室。五六个老师,七八摞半人高待批阅的练习册和考试卷,大家像一座工厂的流水线般忙碌着。
吴波的工位在门口,学生和老师们进进出出,寒风去了还复来。
“生育率的原因占了大头,学生有逐年减少的趋势,但是感觉却越来越忙了。”吴波双手抓着衣襟往心口处掖了掖后继续说道,“其实忙点也好,忙碌意味着我还在为了这份热爱而努力着,还有机会努力着。”
那是1992年,闷热的七月。正在苞谷地里薅草的吴波被高考落榜的消息压得久久直不起腰来,锄头犹如此刻思绪般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
汗水跳跃,前程迷茫。
那时已经23岁的吴波尽管是第一次参加高考,但实际已经因贫辍学了好几次,当断断续续的学业遇上从始至终的努力,最终的结果是,吴波的高考分数只能勉强上一个预科,但预科学费和高三复读费用同等昂贵。
也许走出大山的理想就在前方,可贫寒充当着绊脚石,无论吴波再怎么踮起脚尖也还是够不着。
那么,就去代课吧。用吴波自己的话来讲:“蛰伏,等待一个机会。”
从1992年到2003年,代课的吴波换了好几个学校,从山的那头教到山的这头,教过小学也教过初中,教过语文和思想品德,也教过数理化,甚至还教过英语。
“那时候最喜欢大太阳天,等到放学后,就在校门口待着,看着学生们回家的那份雀跃,然后在长出青草的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远方,幻想着,山那边的模样。”吴波说。
走出大山的机会终于还是让吴波无奈地等来了。2003年的秋天,依旧在代课的吴波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整天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妻子,间又望着自己毫无积蓄的存折,终于下定决心去了深圳。
和代课相比,第一个月就翻了好几番的工资很快让吴波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树挪死,人挪活”,但随着工地三两年生活重复地过去,高工资的激情与快乐开始在吴波内心渐渐消散。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吴波后知后觉道。
2007年,吴波回到两罾中心小学校重新拾起了课本,尽管薪酬依旧让生活难堪,但是从那一年开始,面对学生,吴波多了一句口头禅:“做一个能感受到幸福的人!”
“还是喜欢教书。”问及回来的原因以及他所理解的幸福,吴波的回答简短又充分,“刚代课的时候就是想把这个当成一个跳板,然后走出大山,不管会不会有结果,我一度把这个过程认为是一份快乐,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自己教的学生一个个地走出大山,这个快乐就扩大化了,成为了一种幸福。”
也许好事多磨,这一次,命运没有再为难吴波,大政策的推行和个人的努力,让吴波顺利去代转正,随着工资的增长,吴波拮据的生活得以一定程度的改善,曾被生活压力透析的精力终于完全回归到了工作之上。
“其实仔细想了想,好像这些年来,自己的理想从来没有改变过,如果说过去的理想是一个人走出大山,那么现在的理想就是期待自己的学生能多一个走出大山,殊途同归。”采访结束前,吴波笑着说。
山的那边会有海
访谈开始的时候,笔者问了11岁的冉田野一个问题:“你觉得山的那边会有什么?”
冉田野望向并不太开阔的远方,想了又想,轻声地说:“也许山的那边不只有山和田野,也会有海。”
那一刻,他像极了一个超越年龄的饱经沧桑的诗人。
对于冉田野来讲,能不能到达那片海,这半年多的时间至关重要。小学毕业,就在来年的六月份。
根据现行相关政策,三个毕业班近百名同学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人能去县一中读书,剩余的大多会分流去附近的两所乡中。冉田野给自己的定位在两者之间,大约有一半的概率能上县一中。
在冉田野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就是为什么自己和不少同学们都那么努力,却依旧只能挤在那座只有十分之一左右通过率的独木桥上,这个比例为什么不可以再大一些,哪怕一点点。冉田野想了很久,实在没有想明白,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冲过那道独木桥。
因为爸爸曾说过,独木桥的那头,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入冬昼更短,才是下午四五点,雾蒙蒙的夜味儿就随着寒风悄然来临。冉田野拿起饭盒三步并两步似的跑进了食堂,今天的饭菜不错,也许是冉田野个子偏小,食堂阿姨多给他打了一些饭菜,但这并没有拉慢他的进餐速度,因为刚考的一套卷子还没有整理出错题集。
冉田野说,前年哥哥没能考上县一中,爸妈虽然没有过多说什么,但是失望或是失落的感觉,自己偶尔是能觉察到的,而且身后还有三个弟弟,总也得打个样。
爸爸在去年狠狠地生了一场大病,原是在村小代课的,因病便赋闲在家了,家里面的农活基本上是妈妈在操持,四兄弟读书,老幺还在吃辅食,一家人的收支平衡成了问题,尽管有着各级政府和各种政策的照顾,但紧巴巴的生活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家人面临的一个事实。
“今年靠我和哥哥去捡菌子起码挣了2000多块钱哩!”谈到家庭收支,冉田野的声音终于提了起来,有一些显见的兴奋,“只要能碰见周末的赶场天,我们就一大早进山,然后拾菌子拿到街上卖。”
经过一整个下午的访谈,并且得知笔者是一名转业军人以后,冉田野才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梦想,说他也想去当兵,他觉得当兵不仅仅是光荣,还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之前,冉田野对于梦想这个话题是闭口不谈的,他说当下最重要的就是狠提一把学习成绩,再不敢胡思乱想了,很多年前爸爸妈妈就是因为高考落榜并且家庭经济困难才匆匆结束学业的,他不愿再重蹈覆辙,更不愿意自己爸妈在孩子的学业征程上再一次经历名落孙山。
提及梦想就顺道再次提到了远方,冉田野问道:“老师,海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你只管往前走,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到沙滩上那醉人的海风,也会看见那自由的海鸥,那就是真正的大海了。”笔者答。
越来越好是一个班的定语
一个传闻中的“问题”班级,34个学生巧合又奇怪地有着多种复杂情况,半数学生无心读书、不问将来,大多数老师觉得,就像沙漠边缘缺水的绿萝,越来越好是这个班最为艰难的期盼。
在冉一伶接手之前,这个班换过三任班主任。有人说,这是一场光荣的攻坚战,也有人说,这会是一场已经可以预料的滑铁卢。
对于打小职业规划从来就没有脱离过教育行业的冉一伶来讲,明显倾向于前者之谈。然而理想之外却是现实,是艰难的越来越好的期盼。冉一伶发现,自己尽管戴着“小蜜蜂”扩音器,但是有时候还是很难压住一整个班级的吵闹,也发现尽管常常学着自己以前老师一样,在教室后门“安监控”,但几位“后排大神”却不像自己当年那样能够及时收敛。
那是刚刚入冬,做班主任才满一个月,一场和调皮捣蛋鬼们的班级遭遇战后,冉一伶回到寝室大哭了一场。电话里,冉一伶对着父母哭诉道,22岁的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孩子。
彼时窗外落叶纷纷,寒风呼啸,一切都似乎是给这个年轻人,或者,孩子,出的无解之题。
哭诉,并不仅仅来源于“遭遇战”的失败,也来源于冉一伶长期感知到的压力。
在部分乡小流传着这样的一句顺口溜:“班主任,不是主任是牛马。”谈到对这句话的看法时,冉一伶一通苦笑,只说了一句,朝九晚五她们理想中的理想。
好在失去朝九晚五这个理想的冉一伶还有着另外一个理想——电影里的“放牛班”会有春天,而她们班,也一定会有。缺管理经验就学,网上学、找老教师学;条条大路通罗马,学不来恩威并施就用苦口婆心,总之,哭诉完的冉一伶从始至终坚信着,没有学生会是教不好的。
再后来,冉一伶也继续哭过,连眼泪挥洒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不同的是,眼泪的触动来源开始不同了。有一次,是班里的刺头,在被冉一伶批评到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谢谢”,还有一次,是整个班的综合成绩,从片区倒数到第二名的时候。
转瞬一年多三月,四一班成为五一班,22岁的冉同学成为24岁的冉老师,整个班级虽然并没有惊鬼神般的成绩提升,也没有哪个学生有十分夸张的脱胎换骨,但是班级“遭遇战”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部分调皮捣蛋鬼们也开始讲理和谦逊了起来。
“从成长的角度来看,慢慢地我发现其实我和我们班的学生蛮像的,我们都有问题,但是我们都在成长。”冉一伶说,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好比格桑花的开放,漫长而美妙,她愿意去等待。等待“越来越好”成为她们班真正意义上的定语那一刻、等待困惑下的蛰伏和努力后的一场突围。